泓

吃眼睛的將軍

　　吃眼睛。

　　他吃了自己的眼睛。

　　自己的眼睛怎麼吃得到？當然是眼珠子掉了出來。

　　眼珠子不會自動掉出來，一定是外力介入。

　　這個外力，是一隻手和一枝箭。

　　箭射進眼睛，痛得要死。用手拔箭，結果連箭帶眼珠，和著血，一起拔了出來。

　　「父精母血，不可棄也！」於是吃了帶血的眼珠。

　　這位吃眼睛的人，是個將軍，名叫夏侯惇。

　　這個吃眼睛的故事，出自《三國演義》第18回。

　　《三國演義》第18回寫夏侯惇迎戰呂布的部將高順，高順敗逃，夏侯惇追趕，不料遭呂布另一名大將曹性射箭偷襲。夏侯惇左眼被射中，痛得大叫一聲，用手急急拔箭，卻連著眼珠拔了出來，他大喊一聲：「父精母血，不可棄也！」於是把眼睛塞進嘴巴，吃了回去。然後挺槍縱馬，直取曹性的性命，用一眼換一命，算是報了一箭之仇。

　　吃人的眼睛，尤其吃自己人的眼睛，雖然生吃，茹毛飲血，不，茹眼飲血，有點……，但就像吃魚眼，也沒什麼大不了的。可是為了不辜負父母生養的恩情，把眼睛吃回去的概念，是怎麼來的？大概是受到儒家經典的影響。《孝經》記載孔老夫子對曾參（曾子）說：「身體髮膚，受之父母，不敢毀傷，孝至始也。」

　　在夏侯惇的想法中，眼睛做為身體的一部分，是父母的精血所孕育而成，即使毀損，不可隨便毀棄，只好資源回收，生吞回去。

　　身體是父母給的，要珍惜。從另一個角度來看，父母給的是不是只有身體，身體還給父母，就了無虧欠？

　　這麼說，因為聯想到《封神榜》的哪吒。

　　哪吒卯上海龍王，打死海龍王的部將、兒子，四海龍王聯合捕捉哪吒的爸爸李靖，要解送天庭處罰。哪吒一人做事一人當，斷臂、剖腹、剜腸、剔骨肉，散盡七魄三魂，父精母血都還給父母，四海龍王才放了李靖夫婦。

　　哪吒自認身體既已了斷，和父母當然一了百了，毫無瓜葛。他死後棲身宮廟，香火鼎盛，李靖知道了大怒，把哪吒的神像搗爛，廟宇燒毀。哪吒氣得找去李靖單挑，李靖罵道：「你這畜生，生前作怪，死後還要作怪。」哪吒回應說：「李靖！我骨肉已交還與你，我與你無不相相干，你為何鞭打我的金身，火燒我的行宮？」

　　然而法律有明文，親子關係就算登報作廢也不算數，關係還是關係。哪吒把父母的精血所化育出來的身體髮膚散去，這從小拉拔到大的無形化育，又豈能一了百了？（雖然哪吒在胎裡三年，一出生就三歲了）

　　以為身體髮膚，受之父母，不敢毀傷，於是眼睛已經掉落，沒有功能，還是要吞下去；以為身體髮膚，受之父母，不敢毀傷，只要毀棄，便和父母不再有關係。這是古人的想法，現在火葬、器官捐贈，不再忌諱，對身體的觀念改變了。

　　「拔箭啖睛」是《三國演義》的想像創造，相當戲劇化，把夏侯惇的形象從平面紙頁立體化。《三國志》沒這種記錄，箭射中左目變瞎是有的。裴注引《魏略》記載，說夏侯惇和族弟夏侯淵都是將軍，軍隊裡私下喊夏侯惇為「盲夏侯」，夏侯惇知道了很在意，攬鏡自照，看到只能「睜一隻眼、閉一隻眼」的自己，輒氣得摔落鏡子。

（羅吉甫 20050314)